冰城长梦

文｜林徐雅欣

生在广州，长在广州，雪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名词。

我离雪最近的时候，是我们家清理冰箱的时候。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，太陌生，我从不知道雪花竟能“大如席”，竟能像梨花。至于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，岭南甚至连柳絮都少见，只有木棉。大朵大朵，春夏季会结木棉籽，木棉籽外面包着轻软的木棉絮，风一吹漫天的白，空气好像也朦胧。那是我对雪最具象的想象。

坐上飞往哈尔滨的飞机时，我已近十九岁。下飞机时，冷气直愣愣往脸上打来，冷得发硬。广州的冷是湿冷，跟着水汽一起渗进骨头缝里；哈尔滨的冷是干冷，像一层冰壳结在你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。我呼吸着干冷的空气，鼻腔里传来轻微的锐痛。

冬天，冬天。这才是冬天啊！

机场的雪都被扫净了，天地泛着灰色的萧索。到达时才下午4时30分，夕阳却已经落在天穹西边，原本大而圆的一颗，只剩一半，另一半都融成了流动的橙色晚霞，余晖直往地平线上滴落。太阳是在东北冬日的气温里唯一会融化的东西。出了机场是长长的公路，行道树只剩枝丫，雪落在路边，落在树上，中间黑色的沥青路面直伸着，分开两边的白，像一把剑。黑、白，地上只这两色而已。

中央大街上循环播放着《喀秋莎》，歌声在冬风里悠悠扬扬。我边走边跟着哼唱，这是我唯一会唱的俄语歌。提到哈尔滨，大多数人总会将它和俄罗斯沾上点边。的确，二者的地理位置比邻，也拥有同属于东方极北之地的厚重浪漫，像冬日里烧红的铁水，滚烫，闪着炽热的光。沿街的冰雕，晶莹明亮，在冰天雪地里都有着如飞鸟投林、游鱼入海般的神气，寒冷的天气让它们都活了。

沿着中央大街走，马迭尔酒店就在不远处。把行李放下，一进门便是扎实的热，四壁和地毯都极厚，灯光是黄色的暖色调。房间里的暖气烘着脸颊，让麻木的五官都在须臾间化了冻，于是我的话又多起来。张嘴时一惊，竟已经有了点东北腔，果然，东北话名不虚传，感染力比冷风更强些。

出了酒店的门，旁边就是一家铁锅炖，门上一条条的胶皮门帘，令人想到东北大拉皮。哈尔滨的饮食店铺处处都挂着这样的门帘，挡住小刀子割脸的风，里面又是一个小小的极乐世界。

店里喧闹，香气和暖气一起蒸腾，铁锅炖端上来的时候，暖气便更旺了。那样大那样深的一个铁锅，鸡肉咕嘟咕嘟地在锅里浸着，皮肉都是油亮的茶色，锅底是浓稠的汤汁，粉条透明又柔韧，和汤汁一起在锅里伸展筋骨，香得张牙舞爪。

吃饱喝足之后再去中央大街，有了十足的劲儿走走看看。在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夜里，树上缠着烁烁然的彩灯,让人看在眼中，心里也多了些暖意。呼出的冷气在发梢和睫毛都结霜，我才明白什么叫“酸风射眸子”，风吹到眼里，果然是酸的。我抬头，冬夜的天空看着格外高远些，街旁的俄式建筑默立着，典雅庄重，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。街上是游人如织，它也在看吗？

第二天去索菲亚大教堂，已领教了冷，断不敢掉以轻心，在能把人烤得皮都收紧的暖气里套足了衣服，才迈步走进白日的哈尔滨。在门口买一根马迭尔冰棍，以冷对抗冷，巧克力味香浓，一点点融化，总算味蕾还没被冻僵。过马路时瞧见湛蓝天幕下烟囱高擎，吐出滚滚的白烟，缓缓地散在风里。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，赶早市，或不紧不慢地走着。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，只知道他们在这座属于冬天的城市里平平凡凡地生活着。大雪盖住了太多东西，冬天会让时间都慢下来，就这样缓慢的、安静的。

大教堂披着雪，也披着经久不化的圣洁。洋葱形的俄式风格屋顶，尖端直直地指向晴空，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显得尤其高峻，好像便是它把天空戳出了一个洞，雪才降在了地上。我绕着教堂的外墙走，特地挑着雪多的地方踩，嘎吱嘎吱，脚下传来雪被挤压的触感。

我向来喜欢东北地区的作家，迟子建那带着野性和神性的温柔，双雪涛那老胶片一般的描写和青涩迷茫的少年气，还有萧红，那位生命如流星一般短暂的女子，她漂泊一生的游魂是否会回到祖父小小的园子？这片土地孕育了他们，而我今天踏足的，只是这广阔胜地的一角。

哈尔滨五日，虽没有亲见雪花飘落，可是也已经触摸过真正的蓬松的积雪。回程的飞机舷窗外望下去，仍是一片白，等我再睁眼往下望时，华南的绿意已将我的视野重新填补，犹如从天堂回到人间。羽绒服回到了箱子里，零上的温度重新抱拥了我。我仍旧会踏足这片土地，我相信。也许还是哈尔滨，或者是齐齐哈尔、沈阳，又或北至漠河。我把我的一部分心留在了那里，留在了瓦蓝色的隆冬天穹下。

（作者系在校大学生）